橘善

讲故事的人

(南国)雪国列车(上)

“柾国,喜欢画画吗?”
“那柾国可以给妈妈画个小鸭子吗?”
“柾国是不是饿了?”
“柾国,你跟妈妈说句话好吗?”
“柾国,你,能回答一下妈妈吗?”
“柾国……”

女人的眼泪像干涸的小溪。从此以后树木和动物都无法逃脱死亡的命运,小鸟居高临下,拍拍翅膀决定离开。

“柾国,妈妈走了,你要,嗯,好好活着。”那天她做了最后一顿饭,像往常一样用芹菜给米饭超人做了眼睛,用香肠给米饭超人做了嘴巴,然后她说“好好活着”。就像说吃饭了一样。那天晚上柾国看了动画片,还画了一张画。好久之后他才明白,不回来的人,是永远不会回来了。

更加沉默的父亲,和沉默的田柾国。空荡荡的屋子,就像生冷的棺材。

“田柾国你哪里残疾?”

学校老师在简介一栏填上哑巴这两个字。田柾国听着喇叭里响起上课的铃声,铃声很长,直到那个老师填完还没有结束。他就站在那里,听完才出了办公室。

学校里一部分同学没法自己回家,一部分同学没法找到家,所以只有田柾国一个人,放学的时候可以独自回家,与吵吵闹闹的校车擦肩而过。低着头,背着扁扁的单肩包,顺着墙根,走回家。

爸爸有时候会忘记这个沉默的儿子,即使他已经两个月没有剪头发,发梢挡住他的眼睛,随着走路的脚步颤动,擦过鼻尖。

“同学,你喜欢音乐吗?”

田柾国目不斜视的走着,直到有人抓住他的手臂,他像受惊的兔子,甩开那人的手,落荒而逃。

父亲打开门,“柾国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,是记起今天是爸爸的生日了吗?”

头发粘在额头上,又痒又难受,他小幅度低了一下头,喉头呜咽,发出一声短促的“嗯”,又迅速抬起来,像甩开粘腻的刘海。或许有人听到,或许只有他自己听到了。

“就知道小国最爱爸爸了,来,爸爸给你剪剪头。”

围上洗得发白的床单,打开似乎总放着相似内容的电视,爸爸拿着剪刀,咔嚓咔嚓的剪掉一缕一缕的头发,剪耳边的时候,声音响得就像在剪身体的一部分。或许头发就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,只是没有知觉,或者迟钝得很,还没来得及呼喊就死掉了。

过生日要吃面,细长的龙须面用切成细丝的白菜炝锅,快起锅的时候撒点海米,点上香油,美味得让人停不下筷子,田柾国用筷子把分散的香油珠堆到一起,再合成一个大香油珠,他想,如果明天他还问我,我要点点头。

早晨下雨了,爸爸给柾国一把伞,说回来的时候要小心。

低头可以看到很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,被雨滴砸倒的草叶,雨滴滴在水洼里晕开的涟漪,汽车飞驰带起的水滴。田柾国低头看着自己变成深色的裤脚,又抬头看了看红色的雨伞,雨滴砸在伞布上的节奏大概就是音乐吧。

“同学,你喜欢音乐吗?”

田柾国点了点头。全然忘记这是早上,他在去上学的路上。

“你叫什么名字?你形象比昨天更好了,你可不用给我打伞,你能加入我的公司就行,你这么优秀有的是人找你吧,你能跟我来真是荣幸,你家住哪里?上初几了?”

田柾国把左手的雨伞换到右手,腾出左手指了指胸前那个做样子的校牌。

“田柾国,你叫田柾国,你真酷。”

从被雨水泡散了的垃圾堆里穿过,来到一个门前,“请进请进,里面是目前我们公司唯一的练习生,如果你来了就有两个了,我相信以后会有一百个一千个,他们争着抢着来把门挤爆。”

田柾国呆呆的看着他。他有点不好意思,实际上田柾国就只是在示意他带路。

“进去吧进去吧,他在里面。”

这里比想象中的更小,推开门,门把手撞在对面的镜子上。田柾国闪身进去,看了一眼话很多的男人,把他关在门外。这样他才能进去。有个人背对着他,语速很快的和着音乐,像在读课文。

“hi,你是方哥找来的练习生吗?欢迎你,我叫金南俊,我大概没什么能教你的,我既不会跳舞,也不会唱歌,但是我可以rap,所以我是rap moster。”金南俊看着对面这个明显还是孩子模样的男孩,他的眼睛漂亮得像个水晶娃娃。

“小……国。”

“我可以叫你小国吗?”

他当然得不得回应。

田柾国第一次在心里自言自语,我像个石头,而他,像一条小狗。咔嚓一声,好像有什么从胸口钻出来。田柾国摸了摸自己的胸口,只有平稳如常的心跳。

那天一整天里,他都和这个话多的男孩呆在一起,听他背奇怪的课文,他说那叫rap,大概是课文的一种,就像看不见的同学要用手指读书一样。他的话真多,大概比田柾国一年里和别人说话或者别人跟他说话说得还多。田柾国不可抑制的想到爸爸,他是在见到他之前对自己说话最多的人。

晚上手表上的指针指着5的时候,田柾国背上小书包,和话很多的男孩告别,而叫方哥的人不在门口。

慢慢的沿着墙走到学校,又从学校走回家。

家里没人,门关着,敲也没人开门。雨滴打湿了楼道窗口的内檐时,田柾国才意识到又下雨了,他抱着腿,坐在楼梯上,想起抽屉里好像有一串风铃,是妈妈买给他的。想白天那个男孩说,以后他们会成为室友,他睡觉的时候,会不会像爸爸一样打呼噜,爸爸说年龄大了的男人都会打呼噜,而他只是比我大一点,一点点而已。

“柾国,”有人拖着沉重的步伐进了楼道,田柾国挪了挪,让自己更靠近把手,一会有人过来,可以直接走过去。

“柾国你去哪了?”爸爸头上湿漉漉的,衣服的上半也湿了,鞋上和裤腿上都是泥,“柾国。”他抱住呆愣愣的柾国,几乎要哭出来,“我以为你也不要爸爸了。”

究竟谁才是那个害怕被抛弃的。

田柾国不知道。回到屋子里,暖和了许多,他翻箱倒柜的翻出那串风铃,支撑铃铛的木棍被压断了,风铃挂起来以后歪歪扭扭的,但是不耽误有风的时候会清脆的响起来。好像雨的声音,好像音乐,好像他,在对我说话。

雨季,总是阴阴沉沉的,即便是春雨,也冷得很,开着的窗,贪婪的吸吮着热气腾腾的晚餐,背对窗户坐着的田柾国,几乎看不清父亲的红通通的面庞。他刚哭过,像个丢了玩具的孩子,眼和睫毛都湿漉漉的。像隔着浓雾看他,他把冰箱里的菜都掏出来,来不及买肉卷,就自己切了肉片,煮了香喷喷的火锅,和柔软的鸡蛋。

在他的世界里,温暖的食物,就是治愈的源头。他固执的给田柾国夹菜,把他面前的小盘子堆满。

田柾国看着蔬菜堆里渗出的液体,吸溜进一口沾有浓厚酱汁的粉丝。

“明天……一起。”田柾国像喃喃自语。

“是让爸爸和你一起去看看今天你去的地方吗?”

田柾国短暂的点头,就是同意了。

就像总喜欢冒险的小王子,爸爸好像是玫瑰花一样,有多少爱,就愿意给他多少。而小王子,总期待着下一次旅行。现在小王子遇到了狐狸,玫瑰还没发觉危险在逼近。

晚雨到天明。早上田柾国吃完饭的时候,外面的雨就停了,阳台上的喇叭花夹杂在爬墙虎手掌般的叶子间探头探脑,挂着露珠,蜷缩着嘴唇似的花瓣。风铃歪着脑袋摇晃,声音和早上的风一样清凉。

爸爸总喜欢用煎蛋来展示他的厨艺,有时候是漂亮但全熟的单面煎,有时又是折叠成方形却流黄的双面煎。点上一点酱油,就是平凡人家最简单的美味。田柾国慢吞吞的嚼,眼睛盯着刚刚掉在桌子上的面包渣,牛奶在他刚刚长出绒毛的嘴唇旁边围成半圈,看起来又滑稽又可爱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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